漢城 vs 唐人街

到日本旅遊,常常會遇見傳統中國文化的痕跡,小弟曾經在《『新』的啟示》中說過『新』的發音仍然保留了舊有的『h』音,就是一例。箇中原因是傳統文化往往因為本土政治、社會等種種變遷源由而逐漸消失,反而傳統文化則在外地被保存了下來。今天,我們再研究幾個日本漢字,來看看它們背後跟古代中國千絲萬縷的關係,他們就是『漢方』、『唐揚』及『中華料理』,當中的『漢』、『唐』及『華』其實都代表中國。『漢方』就是中國的(醫藥)方劑,『唐揚』指中國方式的炸物,而『中華料理』就是中國菜。

使用『漢』、『唐』及『華』,並非日本人專美,外地僑胞常會自稱『漢人』、『唐人』或『華人』,所以從前中國人在外地聚居的地方都叫『唐人街』,今天大多都會改稱華埠。然而,不說不知,唐人街從前也有採用過『漢』這個字,那就是今天南韓首都的舊稱 — 漢城。記得十年前漢城要改稱首爾時,曾經經歷過一場不大不少的外交風波,但南韓政府堅稱該國從來沒有替首都訂立一個正式的中文名字,有輿論說這是南韓政府去中國化的舉動,因為漢城原意是中國的附屬城巿的意思。那麼我們來翻一翻書,看看古籍裡如何敘述『漢城』:

《唐書》卷二百二十‧列傳第一百四十五‧東夷

『高麗,本扶餘別種也.地東跨海距新羅,南亦跨海距百濟,西北度遼水與營州接,北靺鞨.其君居平壤城,亦謂長安城,漢樂浪郡也,去京師五千里而贏,隨山屈繚為郛,南涯浿水,王築宮其左,又有國內城,漢城,號別都。

高麗國(即今天的韓國)的漢城早已在唐代出現。然而,除了高麗國的漢城外,也曾經出現在北方的遼國:

《五代史》卷七十二‧四夷附錄第一‧契丹

『其立九年,諸部以其久不代,共責誚之.阿保機不得已,傳其旗鼓,而謂諸部曰:「吾立九年,所得漢人多矣,吾欲自為一部以治漢城,可乎?」諸部許之.漢城在炭山東南灤河上,有鹽鐵之利,乃後魏滑鹽縣也.其地可植五穀,阿保機率漢人耕種,為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,漢人安之,不復思歸』。

在《鄭開陽雜著》卷五也提及

『京外儒生逐日所讀及其師職姓名簿‧録藏於禮曹每科舉後‧所訓儒生中及第三人或生員進士十人以上者‧加階○祭服、朝服、公服‧一依華制‧○每四時八節‧日及季夏‧土旺日‧鑚木改火‧○遺失小兒‧漢城府本邑保授‧願育人官給衣料』

當中對『漢城』的解釋更為詳細,可見因為『所得漢人多矣』,才需要建立漢城以令『漢人安之,不復思歸』。而在漢城之內『一依華制』,可見漢城就像今天的唐人街,不論高麗國及遼國,都是華人聚集的地方。至於漢城從何時開始變成唐人街呢?下回再說。

在日本的藥房,經常看到帶『漢』字的中成藥。
唐辛子就是辣椒,字面上指來自中國,但學者認為辣椒其實源自南美洲,西方商人經中國傳入日本。
在舊航空公司廣告中的南韓首都舊稱『漢城』。

463

口傳歷史與真相

常說百多年前的香港只是小漁港,不是大城巿,開埠前的文獻記錄相對地少,所以本土掌故研究主要依靠原居民口述歷史,但去轉述一個故事容易,要尋找證據去否定一個家傳戶曉的傳聞則十分困難。舉例說,某天遇上一位健談的的士司機,竟然跟我談起本土地名典故來。他告訴我一個傳聞,謂堅尼地城本來是一座圍城,所以用上『城』這個字來作地名。我對這個傳聞不置可否,原因是堅尼地城 -- 前三個字是外語譯名,已經說明是殖民地以後才命名的地方,是否能夠有像九龍寨城般的『圍城』格局呢?直覺上我十分懷疑該傳聞的真實性。

堅尼地城最早出現在 1886 年 8 月 26 日的《憲示三百三十一號》1,乃第七任港督堅尼地填築了西區岸邊土地而命名的。舊香港地名比較少用『城』這個字,導至的士司機誤會了堅尼地城的『城』跟九龍寨城的『城』是同一意思。然而,這兩個『城』在英語上其實是不同意思的,堅尼地城的『城』是 Town,而九龍寨城是 City。『城』在本土地名來說比較罕見,但殖民政府卻十分愛用 Town 這個字(今天已修正譯名為『巿鎮』),例如小時候課本上的『衛星城巿』便是 Satellite Town。相信當年英國人集中在中上環一帶活動,新填海的堅尼地城位處偏遠,成了當時的『衛星城巿』。

另一個例子要說群帶路,話說舊香港有一條群帶路貫通港島南北,在大潭水塘仍然可以看見舊路碑上『群帶』二字2。或許大家不認識群帶路,但引申而來的『阿群帶路圖』3則不會陌生。在《香港為什麼叫香港》中談及:

起初英國人會僱用當地水上人帶路,當地人稱該處為『香港』,實際是指石排灣一帶,但英國人卻誤解為整個島稱作『香港』。

相傳這位水上人叫陳群,英國人為紀念阿群帶路的恩惠,特別把這條山路命名為群帶路。直覺上,這個典故十分『流』,很難想像當年英國人會為一位漁民而命名一條重要的道路,所以故事另有一個版本,令『阿裙帶路』更具說服力:

話說英軍登陸香港時,因水流問題,登陸失誤,飄到香港仔附近石灘,登陸後無法去到預期的『佔領角』位置,好生徬徨,此時有一個蛋家婦人叫阿裙的,為他們帶路,走一條迂迴曲折的山徑,漸入佳境,結果英軍抵達目的地,升起第一枝『米字旗』令佔領香港大功告成。4

在《瀑布灣與鴉片戰爭》提及,英國人在登陸以前,已經在香港仔一帶活動,對香港的地理環境瞭如指掌。再說,也想像不到征戰連連的日不落帝國士兵會落得如斯膿包,飄流到十公里外的香港仔已成困境,他們怎樣打下印度、菲律賓、馬六甲等地呢?這個傳聞當然不可信,但難得的是歷史學家許地山及吳昊相繼記載過,既然資深文化人都『確認』了,大家便信以為真。當初港英政府也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移,更設計了阿裙帶路圖的殖民地標誌,以突出華洋共處的和諧。

這個『典故』當然逃不過有識之士的法眼,歷史學家翻一翻典籍,原來《東莞縣志》及《新安縣志》已經有裙帶路的記錄5,比『陳群』及英國人登陸香港還要早幾百年,舊殖民地標誌最終在六十年代被正式廢除6,但香港紙幣上的阿裙帶路圖卻一直沿用至八九十年代。

 

  1. 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堅尼地城
  2. http://members.gotrip.hk/article/index.php?id=30354
  3. 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阿群帶路圖
  4. 《艇妹阿群帶路佔領香港》. 香江騎呢錄. 吳昊著. 次文化堂有限公司. 2009年版
  5. 《裙帶路與阿群帶路的傳說》. 香島滄桑錄. 葉靈鳳著. 中華書局. 1970年初版
  6. http://www.am730.com.hk/column-287026
舊香港紙幣上的阿裙帶路圖

 

舊香港紙幣上的阿裙帶路圖

460

香港為什麼叫香港?

朋友知我對香港掌故有研究,發短訊來問我香港名字的來歷,說是他兒子的幼稚園功課云云。這個問題有簡單答法,也有複雜的答法,因為香港名字的來源沒有確實的記載,再加上英國人殖民前後的總總因素,『香港』這個名字,雖然不足夠寫一篇論文,但要寫篇千字的博文卻是綽綽有餘。看來幼稚園老師要的是前者,但不知她心目中的答案是什麼,十之八九應該是『因為香港從前長滿沉香樹』這類答案吧。

其實以『香港』來指整個香港島是英國人命名的。『香港』第一次出現在較為重要的公文上,是英國人要求清朝割讓香港島的《穿鼻草約》1,那是後來有名的《南京條約》的前身。在此以前,香港島只是一個無名字的島嶼。『香港』這個地名本來是指香港島西南石排灣及附近範圍,包括薄扶林、今天的香港仔、鴨脷洲北水道、黃竹坑及壽臣山一帶,早在明朝的《粵大記》已有記載香港這個地方。因為當年香港普遍盛產沉香樹,而沉香具有商業價值,商人便把沉香木經石排灣出口到內地及東南亞等地。遷界前石排灣的香木船運生意十分蓬勃,所以得名香港,即出口香木的港口,而石排灣附近一帶的村落都稱為香港2

有趣的是,既然『香港』只是指石排灣一帶範圍,為什麼英國人會把整個島誤稱為香港?在《瀑布灣與鴉片戰爭》中提及,英國人因為禁煙緣故,被迫停泊在伶仃洋外海,他們經常到薄扶林取水及補給。起初英國人會僱用當地水上人帶路,當地人稱該處為『香港』,實際是指石排灣一帶,但英國人卻誤解為整個島稱作『香港』。後來英國人發覺這個錯誤,但又不便更改島名,便把原有的香港改稱為『香港仔』(Little Hong Kong)3。再後來,英國人以當時英國外交大臣鴨巴甸勳爵(Lord Aberdeen)命名香港仔,Little Hong Kong 便正式改名為今日的 Aberdeen 了。

  1. 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zh-hk/穿鼻草約
  2. https://saveaquilaria.wordpress.com/土沉香和香港得名之由來/
  3. http://rthk.hk/elearning/littour2012/r3_book03.htm
明朝《粵大記》書末的〈廣東沿海圖〉中出現『香港』地名。

459

『新』的啟示

在《港鐵路線圖趣談》裡曾經提及一件事:

為什麼『深』、『水』的譯音要加上 h?本來『深』譯作 Sum 不是很好嗎?卻沒來頭被寫成了 Shum。相同譯法在上水 (Sheung Shui) 及沙田 (Sha Tin) 等地方也出現,但黄大仙的『仙』卻是 Sin,而不是 Shin。這個原因沒有可靠的典故,但有學者認為從前的居民讀 s 音都漏風,所以都要加上 h 音。

這個論點一直只能夠維持在假設階段,得不到證實,因為在留聲機發明以前,遠古的發音不可能被記錄下來。

然而,早前因公務到了神戶一敞,因為酒店就在新神戶站旁邊,每天無論乘搭地鐵或高鐵(JR)都會聽到廣播說『已抵達新神戶站』。當中日本語新神戶的『新』,正正就是帶『h』的『Shin』,相同的情況也出現在新大阪站,同樣讀作『Shin Osaka』。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 Shin 其實是源自古漢語,也就是說從前我們的祖先讀『新』的時候,的確帶『sh』讀音。

日語的漢字讀音和今天的粵語屬同一源頭,都是源於魏晉南北朝時南朝人的口音1,所以許多日本漢字發音都跟粵語十分相似。然而,今天粵語的『sh』讀音已經退化了,只有在地方譯名中略見端倪。情況就像今天年輕人的懶音習慣一樣,『國』 (gwok2)往往讀成『角』(gok2),或者『過』(gwo3)讀成『個』(go3),當中的 w 讀音,相信將來也會消失。

曾經有學者提出,當語言離開了本土之後,傳統的語音反而會在外地被保存下來,大家最熟悉的例子莫過於粵語,今天大部分的粵語發音仍然可以依據《廣韻》拼音,而《廣韻》的歷史可以追溯至隋唐年間。另一個例子是英語,原來美式英語比英式英語還要古舊,美國喬治亞州大學的語言學家 John Algeo 曾說:

Present-day British is no closer to that earlier form than present-day American is. Indeed, in some ways present-day American is more conservative, that is, closer to the common original standard than is present-day British. 2

大意是說,現今英式英語不會比美式英語更接近古英語,相反許多美式英語語調顯得更加古舊,並保存了最古老的英語發音。

  1. 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日本汉字
  2. Americans are Ruining  English
新神戶站,英譯名為 Shin Kobe Station

458

瀑布灣與鴉片戰爭

上回說到鰲洋甘瀑理應位於糧船灣及萬宜水庫一帶(見《鰲洋甘瀑與西貢的關係》),但大多數人則認為在香港仔華富村腳下的瀑布灣。然而,根據《新安縣誌》的香港地圖記錄,鰲洋甘瀑跟赤柱及紅香爐(銅鑼灣)等港島地標還有一段距離,所以個人認為鰲洋甘瀑不應在香港仔。

最先提及鰲洋甘瀑在香港島的是著名學者許地山先生,在其 1940 年著作《香港與九龍租借地史地探略》中提及鰲洋甘瀑的位置相信就是香港島。同一時期,香港亦流傳『香港八景』,與新安八景分庭抗禮(原因新安八景只有鰲洋甘瀑及杯渡禪蹤在香港)。香港八景當中的扶林飛瀑就是香港仔的瀑布灣,理所當然地,大家便把鰲洋甘瀑及扶林飛瀑連上等號。而瀑布灣亦曾是西方商船東來汲水的熱門之地,合乎鰲洋甘瀑的條件。

然而,個人認為鰲洋甘瀑和瀑布灣其實是兩處位置不同、甚至時空不同的地點。鰲洋甘瀑最早出現在康熙版的《新安縣誌》,而同時期屈大均的《廣東新語》亦曾有提及,兩書出版年份約在 1670 年左右。然而,當時正值遷界令,清廷強制沿海居民內遷五十里1,違抗遷界令是殺頭大罪,更遑論南來遊覽鰲洋甘瀑,所以其實際出現年份應該再要推前起碼五十年至一百年。如果計算糧船灣州一帶水道最早的使用記錄,甚至可以追遡至宋朝2

相比之下,英國人要到清朝道光年間才開始停泊在香港一帶水域。瀑布灣最早的記錄是 1748 年英國人  George Anson 的 《Voyage Around the World》,而最早的瀑布灣畫像是 1817 年 William Harvell 的《The Waterfall, at Hong Cong》3。鰲洋甘瀑與扶林飛瀑,兩者其實相差逾二百年。

其實早在十六世紀,葡萄牙人已經開通了跟中國的貿易海路,當時西方船隻停泊在黃埔古港4(不是香港的黃埔船塢),而葡萄牙人又在澳門建立了立腳點。當時林則徐的奏摺提到澳門說:

『查各國夷商來粵,貿易貨船俱進黃埔,而坐莊商夥多僦居澳門,探行市, 清賑目固在此,而操奇贏,通詭秘亦在此,是澳門實為總匯之區。』5

所有商船都會直接駛到黃埔古港,但不合法的勾當(例如鴉片)則落腳在澳門,伺機走私入中國,所以在十八世紀以前,英國人不會到香港汲水停泊。後來因為英國人大量傾銷鴉片到中國,清政府頒下一系列禁煙旨令,林則徐搜查鴉片一直搜到澳門的煙館,除了禁止洋人售賣鴉片及禁止英國人經商外,甚至禁止英國人登岸,也禁止葡萄牙人在澳門收留英國人。英國商船唯有駛到珠江口的伶仃洋停泊(大約在香港島以南的水域),以躉船在公海進行鴉片交易,所以英國商船到瀑布灣汲水,應該是禁煙以後的事了。

故事發展下去,英國人為了強行打通與中國的鴉片貿易,開始對香港虎視耽耽,務求建立一個像澳門一樣的落腳點。英國人從印度調動海軍炮轟廣州及沿海城巿,逼令清政府就範,那就是大家所熟識的鴉片戰爭的前奏了。

  1. 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zh-hk/遷界令
  2. 見《鰲洋甘瀑與西貢的關係
  3. 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Waterfall_Bay,_Hong_Kong
  4. http://baike.baidu.com/view/94995.htm
  5. 林則徐巡視澳門經過》. 香港的失落. 葉靈鳳著. 1970年初版
“The Waterfall, at Hong Cong.” by William Harvell, WaterFall at Aberdeen, 1817,圖片來源
今天的瀑布灣

457

鰲洋甘瀑與西貢的關係

上回在《西貢與屯門:東與西的微妙關係》中提及,古時海上經商必須由廣州府辦理,商船必須停泊在新界東面西貢一帶水域,主要原因是香港西面珠江口一帶屬軍事禁區,未經許可,商船不得停泊。然而,有一個值得考究的問題,為什麼商船選擇在西貢停泊,而非東岸其他沿海地方(例如大埔或九龍)或港島南部?原因或許和傳說中的『鰲洋甘瀑』有關。

話說《新安縣誌》在香港開埠前曾記載新安縣(即今日深圳及香港一帶)有八處美景,稱為『新安八境』1,鰲洋甘瀑便是其中之一。

《新安縣誌》載:「鰲洋甘瀑在七都大洋中,有石高十丈,四面鹹潮,中有甘泉飛瀑,若自天而下。」又曰:「獨鰲洋在城南二百里,左為佛堂門,右為急水門。」

鰲洋甘瀑是沿海的淡水瀑布,《新安縣誌》形容為『甘泉』,意謂泉水清甜可口,由此推論,西方來的商船必然會到鰲洋甘瀑取水。而在《新安縣誌》的香港地圖上,『獨鰲洋』(即鰲洋甘瀑所在之處)旁畫了一條小船,意謂獨鰲洋乃船隻停泊的熱門的地方。後來獨鰲洋的瀑布原因不明地消失了,現在已經很難考究當時鰲洋甘瀑的所在地,唯一線索是靠《新安縣誌》裡的地圖記錄。然而,《新安縣誌》地圖所標示的位置跟文字記錄有出入,加上古時候的測量技術不及西方,位置不十分準確,所以獨鰲洋的正確位置一直都有爭論。根據《新安縣誌》『左為佛堂門,右為急水門』的記載,古時中國地圖的方位慣性是『上南下北,左東右西』,跟今天西方的『上北下南,左西右東』剛好相反,所以將《新安縣誌》的地圖倒轉看,即以內陸(中原)的角度看,『左為佛堂門,右為急水門』的位置就是『仰船洲』(即今日的昂船洲),但明顯地跟地圖上的『獨鰲洋』有出入。另外,也有人說是今日華富村的瀑布灣,原因跟後期英國人喜歡到港島南部取水有關,源考容後再說。

雖然坊間對鰲洋甘瀑的位置有不同見解,但個人認為在西貢的糧船洲的機會較大2,原因是獨鰲洋在《新安縣誌》的香港地圖上位於桔澳、塔門及東平洲之下,位置跟今天的糧船灣十分吻合,單是糧船灣(舊稱糧船灣洲)這個名稱便足以令人細味 --『糧船』者船之糧也,航海所需的『糧』除食物外,便是食水,所以糧船灣在字面上已經說明那裡是古時的船泊補給所。在糧船灣左面的是佛堂門,據《新安縣志》卷四山水略記載,佛堂門有宋度宗咸淳 2 年(公元 1266 年)石刻碑文『碇齒灣古之稅關,今廢,基址尤存』,可見在宋以前曾經在此設關收稅,足以證明西貢海曾經是商船往來的水道3

港英政府在七十年代興建萬宜水庫,糧船灣洲被連成為西貢一部分,但在水庫興建之前,糧船灣洲其實是一個碩大的島嶼,與西貢夾著一條幼小的海峽,稱作『官門水道』,那其實是水上人『乾門』的意思,原因是那條水道的水很少,退潮時水道中段只有半米水深,並不是適合大船航行的地方4。但在 1971 年萬宜水庫東壩剛竣工時,工人在原官門水道發現了明朝沉船5,這引起了香港掌故學者的興趣,究竟這艘龐大的明朝商船跑去那狹小的『乾門』幹什麼?梁濤先生(筆名魯言)認為那裡是鰲洋甘瀑所在的證據,朱維德先生則認為那艘明朝商船只是『誤入官門』。無論如何,這足以證明萬宜水庫一帶,在明清時代確實是商船往來頻繁的水域。

  1. 新安八境. 百度百科
  2. 萬宜水庫發現古沉船與「鰲洋甘瀑」 (香港掌故). 魯言. 廣角鏡. Vol. 1977 No. 59 (1977 Aug) / 另收錄於:魯言. (1977). 香港掌故(第二集). 香港: 廣角鏡.
  3. 古代的香港. 元邦建. (1988). 香港史略. 香港: 中流出版社.
  4. 爛泥變萬宜 -- 官門話舊. 朱維德. (1998). 香港歷史名勝. 香港: 明報.
  5. https://kwantailo.wordpress.com/2013/04/23/香港故事:《萬宜水庫下的明代古船》/
《新安縣誌》的香港地圖,圖中標示『獨鰲洋』,即鰲洋甘瀑所在。
萬宜水庫東壩,建壩以前是官門水道的入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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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芒角』、『亡角』還是『網閣』?

最近拜讀一篇網上文章:《Mongkok 不是旺角》,本來我從來不讀不明來歷的網上文章,但因為我曾經寫過『旺角』地名源考(見《港鐵路線圖趣談》),我便刻意去讀一讀。文章指旺角的原名是亡角及網閣,並列出了《新安縣全圖》及一百六十多年前的書信作引證,但有眼利的網友看出《新安縣全圖》所寫的是『芒角』不是『亡角』,作者又沒有進一步指『亡角』地名的意思,我也只好姑妄聽之便算。另外,要源考中文地名,怎會去找當年外國編著的地圖?應該翻查《新安縣誌》更為可靠。

究竟是『芒角』、『亡角』還是『網閣』?香港開阜初期,超過九成居民是文盲,讀音是 Mong Kok 是錯不了,但要追查哪個是正字可以『審死官』。例如文章提及的『深水埗』,『埗』是碼頭的意思,本地以同音字指碼頭的地名,先後曾用埗、步、埔及埠,哪一個算正字?其實掌故者,只是野史而矣,大家當故仔聽聽便可,不用深究。只是文章說:

『這個懸案一直到2002年作者從英國回流到北京的一批原始歷史資料中才得到破解。』

似乎太少看本地的掌故專家吧。我在《漫談〈靜夜思〉》裡說過,每隔一段時間,總會有人翻出一些開心大發現,並編造一個很有故事性的發現過程:

『數年前更有報導說是留學日本某某學生發現當中錯誤,甚至連中國的學者也被蒙在鼓裡云云,那只不過是記者一廂情願的想法,並不正確。』

『旺角』的錯誤是 2002 年才從英國回流的歷史資料才被發現?也許那也是作者一廂情願的想法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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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角、東角、北角

上回說到西營盤從前是英軍登陸後駐紮的營地,英國人稱為 West Point,中文名字譯作『西角』(見《西環與西營盤》)。西角本來像開埠前的香港島一樣荒涼,但因為英國人上了岸,需要物資補給,商業活動忽然繁盛起來,變成了一個商貿區。然而,西角受到歷年的填海工程影響,海角不見了,Possession Point 變成了 Possession Street,亦即是今天的水坑口街。按道理說,水坑口街算是香港開埠的第一條街道。後來英國人認為西營盤山多平地少,難於防守,加上瘧蚊猖瘚,所以便把營地東移,搬到今天中環中國銀行大廈的位置,名叫瑪利兵房,今天坐落在赤柱的美利樓就是當年軍營的一部分。

既然有西角,當然也有東角,《香島滄桑錄》說曾經有英軍駐守,嚴格來說也是佔領角,但沒有改稱為『東營盤』1。東角就是今天銅鑼灣東角中心的地方,門前一條小道通往世界貿易中心,名字叫『東角道』,也就是未填海前的東角遺留下來的證據。至於英國人是否曾經在東角駐軍呢?《香島滄桑錄》沒有進一步提供資料,而我也找不到其他來源資料去佐證。然而,東角是凸出的海岸線,所以稱為『東角』並無不妥。

跟東角相對的是北角,名字與『佔領』沒有關係。引述自古物諮詢委員會成員說,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,『北角只是一條窄路,漁農或商住發展極為罕見』2,所以在地理上而言,北角不太可能擁有大規摸的軍營。然而,北角在今天堡壘街一帶山頭築有炮台,也就是『炮台山』名稱的由來;而在淪陷時期,日軍曾在北角填海區設集中營。勉強地說,那裡也曾是日軍的佔領角。

  1. 見《香島滄桑錄》葉靈鳳著・1975年初版・第 34 頁
  2. https://www.thetannerhill.hkhs.com/tc/joyous_living/life_leisure/index_id_4.html

Map_of_Hong_Kong_in_First_Convention_of_Peking_in_1860
《北京條約》地圖,顯示香港島北岸的「東角」位置。

淪陷時期的北角集中營。資料來源:oldhkphoto.com
淪陷時期的北角集中營。資料來源:oldhkphoto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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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04 香港不存在的角落(一):西環

上回說過港鐵車站名字的故事(見《港鐵路線圖趣談》),因應新的西港島線,也順勢延續這個話題。話說該條伸延線路加開了三個車站,分別為西營盤站、香港大學站及堅尼地城站,無獨有偶,全部都位於西環範圍之內。而西環、西營盤及堅尼地城三個地名竟然可以互通。

先說西環,究竟西環的英文名稱是什麼?我在互聯網上找圖,發現小巴有時會把西環譯作『Sai Wan』,但更多時候會譯作『Kennedy Town』(那不是堅尼地城嗎?)。而在維基百科裡提及,往西環的小巴也曾用『Sai Ying Pun』這個英文名稱1。有趣的是,其他交通工具卻對西環又有另一個英文譯名,例如中華巴士年代已把西環譯作『West Point』,這個譯名一直沿用至今。而舊西環電車總站也用『West Point』這個譯名。更奇怪的是,我在一幅老照片裡,穩約看見『West Point』的中文譯名卻不是西環,而是『石塘咀』。

原來西環這個名字一直沒有正統的英文譯名,該名字源於十九世紀中期的『四環九約』。四環是指西環、上環、中環及下環,因為當時中西區已經高度發展,所以要區分四個區域來管理。但四環只是當年華人約定俗成的名字,從來沒有正式的官方譯名,極其量是『Western District』(西區)。

嚴格來說,西環譯作『West Point』亦不太正確,因為『West Point』這個地名比西環還要早出現。那裡是當年英軍登陸後駐紮為據點的地方,中文譯名為『西角』,也就是今天的西營盤。西營盤的『營盤』其實是指軍營,而 West Point 的『Point』指 Possession Point,即佔領角。有說西營盤是張保仔的大本營,這個說法早已被香港掌故學者葉靈鳳否定2。其實只要細心想一想,當年的九龍汛(九龍寨城)和紅香爐汛(銅羅灣)是清政府駐軍地方,負責剿滅海盜。張保仔既然是海盜首領,便是吃了豹子膽,也不敢在兩軍營隔鄰設營。

 

1. 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zh-hk/西環
2. 見《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》葉靈鳳著・1970年初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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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aiwan
網上圖片

港鐵路線圖趣談

這天因事要從彩虹到尖沙咀走一趟,想來想去,最方便要算是地下鐵路。前後十個車站,百無聊賴,便讀起頭上的港鐵路線圖。原來這張讀了二三十年的地鐵路線圖,當中可以讀到許多有趣的典故。這些典故源於中英文地名的差異,道出了原有地名的線索。

首先來一個簡單的 —— 調景嶺站。調景嶺的英譯音為 Tiu Keng Leng,當中『景』(Keng) 跟荔景站的 King 不一樣,原因調景嶺舊稱吊頸嶺,後輾轉改稱為調頸嶺,再後來政府開發該地,又把當中的『頸』美稱為『景』,但傳統的英譯名稱 Keng 卻保留下來,成了當初調頸嶺的線索。這個典故其實離現今不遠,在香港住上了二三十年的朋友都應該記得。另外,各位有沒有發覺調景嶺的『嶺』的英譯法跟粉嶺的『嶺』又不一樣?嶺的正音是 Ling,亦即是粉嶺站的譯法,但香港人往往把該字讀成 Leng,這個異讀音又記了在調頸嶺的英文寫法上。

另一個有趣的車站是深水埗站。深水埗站的譯名有兩個問題:第一,『埗』字讀『保』,應該譯作 Bo 才對。Po 是『埔』,亦即大埔站的譯法。原因是『埗』與『埔』、『埠』相通,古字為『步』,亦即是碼頭的意思。但廣東人喜歡把名詞的最後一個字變調,例如上述的調頸嶺↑、燒賣↑、臘腸↑(音『搶』)等等。深水『步』便被讀成了深水『保』,但原本的英譯音卻維持不變。第二個問題 —— 為什麼『深』、『水』的譯音要加上 h?本來『深』譯作 Sum 不是很好嗎?卻沒來頭被寫成了 Shum。相同譯法在上水 (Sheung Shui) 及沙田 (Sha Tin) 等地方也出現,但黄大仙的『仙』卻是 Sin,而不是 Shin。這個原因沒有可靠的典故,但有學者認為從前的居民讀 s 音都漏風,所以都要加上 h 音。這個說法沒得到證實,但黄大 Sin 卻確實不是古地名,是六十年代末才被規劃出來的地方,兩者其實沒有抵觸。

最後要說的是旺角站了。旺角英文名稱為 Mong Kok,相信無人不曉,但奇怪從來沒有人質疑旺角為什麼不是 Wong Kok?原來旺角舊稱芒角,亦稱望角,所以英國人稱之為 Mong Kok。後來望角愈來愈旺,居民便美稱為今天的旺角了,但舊英文名稱不變,令這條芒角村留下了歴史的記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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