距離以外的男人

『距離是一種審美原理。…… 美,最廣義的審美價值,沒有距離的間隔就不可能成立。』– 朱光潛1

美學中的距離論,首先由瑞士心理學家布洛(Edward Bullough)於 1912 年題提出2,他認為欣賞者與作品之間應該保持一個距離,該理論對近代美學研究有非常深遠的影響。其實要了解距離論並不難,只要去博物館找一幅梵高的油畫看一看,《星夜》也好,《向日葵》也好。近看的時候,你只能看得一頭霧水,印象派的作品往往要人退後兩步,從遠距離去感覺畫中的意象。

事實上,梵高的《星夜》其實並不像真正的星夜,敢說一位小學生也可以畫得比他更『像』夜空,只是《星夜》所帶給欣賞者的感覺,其實就是作品的藝術成份所在,而依據布洛所說,這種感覺必須要保持一段距離才能夠感受得到,因為作品的藝術成份必須獨立於現實的環境因素。正因如此,不論文學、畫作、音樂等藝術作品,我都抗拒去過份了解創作者及作品的背景。舉例說,我很喜歡梵高的作品,但從來沒想過要跟他的生平事蹟混為一談。事實上,梵高是一位極潦倒的人,三十多歲,沒有事業,更直接地說,是他根本不事生產,畫作也乏人問津,連日常起居飲食也須要別人照顧。他更患有嚴重的精神病。如此男人,你要唔要?

當一個像梵高的男人是寂寞的。他有才華、有理想、有品味,但他的魅力只能存活於一段距離之外,而他亦只能擁有這段距離之外的友誼,當要跟人發展進一步的關係的時候,另一邊廂則不得不礙於現實而卻步。記得《秋天的童話》裡,十三妹曾經如此評價船頭尺:『有一種男人,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,但自問又不會選擇嫁給他。』這樣的男人,大概只有兩個結局:一) 像船頭尺般一夜間變成潘安或鄧通,但編劇早說明了這只能是一個『童話』;二) 像梵高般拿一柄左輪手槍,跑到麥田上當胸轟一槍了結塵緣,一了百了。

  1. 朱光潛編譯(民77):《西方美學家論美與美感》,台北市:天工書局,頁289
  2. http://zh.wikipedia.org/w/index.php?title=心理距離&variant=zh-hk

389

夢裡不知身是客

月前,朋友臨危受命,到澳門公幹一個月。雖然提供三餐一宿,但公司馬虎了事,在那兒安排的住宿環境甚是惡劣。一星期只有一天的假期,她沒有選擇四處遊覽,反而馬上回來『渡假』云云;一天過去,又匆匆趕返澳門去。臨行前,她幽幽地留下一句:『要返回現實去了。』這句說話聽來很有嘴饞興味,假如澳門是『現實』,那麼香港 ── 這個家豈不成了一個夢?時值春夏之交,又遇上本年度第一個紅色暴雨之夜,我想起了李後主的一首詞:

簾外雨潺潺,春意闌珊。羅衾不耐五更寒,夢裡不知身是客,一嚮貪歡。

廿四小時的假期,扣除車程、船程、睡覺等時間,剩下來只有半天。這種歡樂,說『一嚮』(指短暫)並不為過。

然而,朋友這樣的際遇,對新移民來說並不新鮮。不同的是,流落海外的人,總不能輕言回鄉。記得初移民到紐約的時候,很喜歡到唐人街看電影,與一群同樣來自香港的異鄉人,擠在狹小的戲院裡,看從香港進口而來的電影。在咫呎之外的螢幕上,那裡就是香港,那裡就是家。片刻之間,很有『天涯若彼鄰』的感覺。

十多年來,早習慣了紐約的生活,那裡有家人、有朋友、有熟悉的地方。回流香港之後,心裡頭反而感覺寂寞,很想家。有時候真的糊塗起來,紐約、香港,究竟何處是吾家?

388

孤單的牧童

零四年的童話系列中,有一篇《狼來了》的故事,情節其實跟原著分別不大,只不過刻意地去集中描寫牧童的感受。《狼來了》故事的寓意本來是勸戒人不要說謊,當人失去了誠信,朋友便會逐個離去,最後遇上困難的時候,便再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。然而,在《狼來了》的故事中,我其實十分同情牧童的遭遇。假如一個人要以謊言去換取快樂的話,可想而知,牧童的心是多麼的孤單。

改編了的《狼來了》大意說一次遇然的機會下,村裡忽然傳出了狼來了的謠言,村民馬上趕去保護牧童及羊群。當然,狼沒有出現,村民回到了各自的崗位去,然而牧童卻有一種久違了的被關顧感覺,這種感覺就像鴉片一樣不斷去挑動牧童的心癮,最終牧童撒了一個謊:『狼來了』,村民又一次一哄而來,牧童又一次感覺到幸福。當牧童再撒謊『狼來了』的時候,這次村民再沒有出現了,而牧童的『快樂』也自此而終。

其實人跟牧童一樣,都在追逐著幸福。這種感覺容易令人迷失、容易令人沉淪。幸福可以令一個人痛苦,痛苦的根源不在於滿足不了自己的欲望,而是無休止地尋找,一方面去不到幸福的彼岸,又不想回到現實世界,最終在真實與夢想的夾縫間迷失了方向。在《狼來了》的故事中,牧童以為找到了幸福,一句『狼來了』換來了四方八面的關懷與愛護,但「狼來了」極其量只是一塊愚昧人心的鴉片,所謂的快樂其實都是虛幻的,最終令人不能自拔。

『牧童很無奈,他忽然明白到一個道理 ── 關懷是有限額的,原來一生之中,我們只能夠快樂兩次。』

其實『狼來了』所欺騙的不是身邊的人,而是自己。

387

月亮代表我的心

究竟人跟月亮,是從何時開始糾纏在一起的?

記得小時候,在月色清明的歸家途上,我挽著母親的手,總會問:為什麼月亮會跟著我們走?當然月亮不會跟著人走,只是月亮又大又遠,不論人走到哪裡,都會看見月亮留在同一處天空上,感覺就像月亮在追隨著人一樣。

記得幾年前寫過一篇童話故事:

『這一天,後母帶來了一個壞消息,原來灰姑娘已經返回月亮去了。王子不禁心碎,自始每天黃昏以後,他都會怔怔的凝望著夜空。月亮,雖然每個晚上都如常地出現在王子面前,但是他偏偏觸摸不到那一張臉。』

故事寫於零四年八月。那年一位身處異地的朋友,說喜歡讀我的童話,我便一口氣寫了十篇故事。這篇故事的靈感來自『嫦娥應悔偷靈藥,碧海青天夜夜心』兩句詩。但我想,假如后羿和嫦娥仍然相愛,后羿應該也不好受,每天看見月亮澄明的掛在眼前,卻又偏偏觸碰不了,就像驢子面前的蘿蔔一樣,既然擁有不了一段感情,卻偏偏藕斷絲連,何苦又要延續下去呢?今天要拉近兩個人的距離容易,電郵、電話、傳真、短訊等等,但又不能真實地走在一起,去拉一拉手,去擁抱一下,始終科技也解決不了人感情上的需要。

長大後,從科學課上得知月亮是多麼的遙遠,強力的火箭也要花四天才能到達;但晚上抬頭望向夜空,感覺上,她仍然近在咫尺。到底月亮上有沒有嫦娥?后羿的感情有沒有熄滅過?也許,月亮從來沒有跟人糾纏過,只不過是人一廂情願的幻想吧。

386

別了!朋友!

執筆之時,N 已經起程遠赴英國去了。認識 N 的日子不太久,說起來,其實連一面之緣也欠奉。她是我一位舊同事的朋友,起初她是來跟我『介紹朋友』的,但奈何那位『朋友』竟然比我還要忙,一時身在台灣、一時身在美國、一時又去了馬來西亞。N 為免我的『熱情』被冷卻下來,不斷來信跟我東拉西扯地說廢話。N 對朋友有一份熱情,我很是珍惜。幾星期前,她說要跟我聚一頓晚飯,卻碰巧我又為別的瑣事而忙,大家最終緣慳一面。臨行前,我有感而發,送了她兩句唐詩:『人生不相見,動如參與商。』意謂人生營營役役,就是連相聚的機緣也找不到,實為憾事。

這一年來,工作及課程都排得密密麻麻,推掉了許多好友的飯聚,也得罪了不少朋友。畢業後,不斷地在還飯債,包括承諾過的飯局、約見久未會面的朋友等等。還有,還有,朋友的餐館新張,我特地承諾過要幫他餐館的小菜拍一輯沙龍照作招牌,但餐館開業近一年了,我還未能抽空光顧過,不知他是否還當我是朋友。

這幾個月來,老朋友見面少,但間常會跟一班玩音響器材的朋友飯聚。因為我們每次聚會的目的不外乎是『酒』和『肉』,說是酒肉朋友也不為過。然而,前陣子心情惡劣,頭一批來關心小弟的就是這班朋友,他們對朋友其實是充滿熱情的。

近日,因小事而去找一位朋友飯聚,他竟然反問:

『為什麼要找我吃飯?』
『找朋友吃飯也要理由?』我奇怪地答。
『那不跟你吃飯要不要理由?』

他到底還算不算是朋友?

385

淡水的一天

渴望到淡水,也許,只是為了一個故事,一個金門王與李炳輝的故事。他們自幼殘障,但熱愛音樂,更熱愛生命。在淡水,一個賣彩券,一個按摩。

一曲《流浪到淡水》唱遍台灣大街小巷,只是風光過後,二人又回到淡水去重操故業。幾年後,金門王病逝,剩下了李炳輝一人留在這個寂寞人的港口。

兩個人,流浪到淡水,有緣,無緣,作個伴,乎乾啦!乎乾啦!…… 誰知道漁人碼頭會否愚弄人?情人橋上有沒有情人?老街上一群群的遊人,有緣?無緣?舊相機,兩幀照片,蒼老的回憶,淡水裡的舊情能否淡淡如水?

淡水的一天,灰濛濛,冷清清;昨日的人,昨日的愛;寂寞人的心,寂寞人的傷口。

384

老爸的鋼筆

認識我的人,都知道我有一支 Mont Blanc 的圓珠筆;跟我熟稔的朋友會知道,這支筆,其實我用得很『粗』,無論是工作上、旅途中、還是茶樓『劃』點心紙,我都毫不吝嗇地拿來用。以我這天生的『大頭蝦』性格,其實早已預計一天會遺失掉,但年復一年,這支筆還是好好的放在西裝袋裡頭,一算也有八年多了。那支筆,其實是圖書館碩士畢業的那一年買來獎勵自己的,總覺得讀了二十年書,好歹也算是一位文人﹝尤其文學科畢業後更加『當之無愧』﹞,一支筆儼然就是文人的尊嚴,沒有了筆,心裡頭總會有一種彌補不了的空虛感。

老爸退休超過十年了。一天,他把一支鋼筆及一瓶墨水交了給我,說自己早用不上了,感覺像是交了衣缽給我一樣。那支鋼筆,是經典的派克 51 型,該有五六十年歷史了。小時候常常從爸爸的衣袋裡拿來把玩,搞得一桌子黑水,最後免不了被媽媽『省』過痛快。那支筆,說起來還有一點淵源,是爺爺年少時在紐約當洗衣店工人時的隨身物品,寫過不少滿載鄉愁的家書。過世前,爺爺是一位不太說話的老人,所以那支筆的來歷我們知道得很少,只知道一天他從美國回來了,送了這支鋼筆給爸爸。爸爸是三兄弟中唯一的文人,『打寫字樓工』,箇中的原因,其實也不難理解。

一支筆,代表著貢獻了給學問的半輩子青春;一支筆,從紐約到香港,見證了人兩代人的辛酸;一支筆,昔日文人筆杆下奮戰軍閥的千軍萬馬;一支筆,今天某圖書館員在陸羽茶室裡怒點蝦餃燒賣。其實文人除了尊嚴之外,都有一點固執與義憤。

383

選擇

『莫道你在選擇人,人亦能選擇你。』這是陳百強一首名曲的當中兩句。一天裡頭,人不斷地處於選擇與被選擇之間,你今早選擇了一家餐廳吃早餐,其實這家餐廳同樣在挑選著顧客,你認為被選擇的一群是理所當然?這時候,上天往往會出奇不意地給你一記悶棍,她偏偏不去做你的生意,誰說世間事必然會順理成章?

幾年前,曾經伸請過一家機構的系統管理職位,那家公司的要求十分簡單 ── 需要懂電子圖書館系統項目管理﹝即要一位 Project Manager﹞。當年我是寥寥幾位擁有相關經驗的其中之一,加上本身的圖書館及電腦科學的專業資格,本以為這份識位非我莫屬,但最後那公司竟然選擇了另一位候選人。後來才從朋友口中得知,那位『候選人』其實沒有任何相關係統經驗,更甚是一位『電腦白痴』。那家公司寧願選擇一位不懂電腦的人去處理一個系統項目管理工作,也不願意聘請我,這個選擇除了令我愕然之外,旁人也感到費解。

自己有沒有被選上,其實早已用平常心看待。畢竟自己都活了一把年紀,人生早已經歷過不多不少的挫折,連這點小事都看不化,恐怕廿年前初戀失敗時已經遠赴黃泉了。面試失敗,鑽盡了牛角尖也無補於事:究竟哪裡出了問題?是自己表現不佳?是那天結錯了領帶?還是說錯了一句話?沒被選上,單純地因為她根本不想選擇你,世間事本來再簡單不過,任你再追問千百遍也是徒然。

寫於台北

382

了斷

昨日跟 Q 參加了一個學術會議,會後百無聊賴,跑去吃了一頓日本菜,吹吹水。言談間,提起他一位下屬的奇怪習慣 ── 但凡部門裡每樣工作進展,甚至每件辦公室的瑣事,每天必定會向他的前上司匯報。然而,他的前上司其實早已在半年前離職,並移居加拿大。Q 向我發了一陣牢騷,一來不滿那位前上司多管閒事,二來認為那位下屬根本不放 Q ── 這位現任上司 ── 在眼內。然而,我反而同情那位前上司,要知道一個人要面對每天的人和事,早已心力交瘁,但那位前上司偏偏還要眷戀著昨日的一份情誼,長時間身處舊日與現實的夾縫中,久久未能抽身。昨日、今日、昨日、今日…… 表面上是關心,其實作繭自縛,這又何苦?

辭典中有一個動名詞很有哲學意味,稱作『了斷』。這個詞單單譯作 finish ﹝結束﹞略嫌意猶未盡,顧名思義,了結之餘,還要斷絕一切關係,一乾二淨,了無牽掛。人往往脆弱於了而不斷,明明關係早結束了,卻又藕斷絲連,記掛著舊日的種種,既不能插手,又無力抽身,只有默默地去棎聽那點點碎事,以慰藉空虛的心靈。只是舊公司其實從未有囚鎖著她的心,不過當事人仍未醒覺,未肯放手而已。

381

不想聽到的說話

近期文壇最震撼的一件事,要算張愛玲的《小團圓》問世。朋友問,我讀了沒有?我如實地答:這陣子忙死了,既要準備畢業論文,也要應付新職位的工作,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讀閒書。然而,關於這部小說,我正躊躇是否應該要讀。最大的問題是張愛玲的遺願是要銷毀該部作品﹝當然該書的繼承者宋先生有自己的辯解,在此按下不表﹞,我真正執著的不是張愛玲的遺願要否尊重的問題,而是想了解為什麼張愛玲不想把《小團圓》公諸於世。我當然不會知道張愛玲想銷毀《小團圓》的原因,但假如那是一部連作者本身都未能認同的作品,我們是否可以把它跟《半生緣》和《傾城之戀》相提並論呢?

早前讀完整部王國維的《人間詞畫》,現行的版本一般都收錄刊稿六十四則和未刊稿及刪稿共六十三則。問題出於未刊稿及刪稿部分,顧名思義,裡頭都是王國維原本不想發表的章節。為什麼有些作品王國維不想發表?理由很簡單,有可能王國維思前想後,認為論點有不足之處需要修正,又或者水準未達到王國維的要求,所以遲遲不肯發表,甚至要求出版社刪去。基於這個看法,那些未刊稿及刪稿,是否真的能可以代表王國維的看法呢?

一段你聽不到的說話,不是因為說話的人聲浪太小,而是說話的人根本不想讓你聽見。為什麼?也許因為話題與你無關,也許因為說話的人後悔了,所以不想說再第二遍,甚至要求你忘掉。無論如何,我們又何苦偏要揭開那道瘡疤不可呢?

380